除卻輪替的五人守夜班,其余工人們都已睡了。
連營中大大小小的篝火已熄,幾盞迎風燈用木架固定在帳篷外,寒風中隨帳篷輕晃。
夏昭衣和沈冽穿過連營,二人無聲道晚安,沈冽看著少女進入營帳,他收回視線,回了大帳。
累壞的暗衛們都已睡了,大帳里面微弱的光,來自于外面的迎風燈。
沈冽站了陣,轉身又出去了。
疾風亂飛雪,于大地回舞,沈冽站在連營外的山坡上,垂眸望向南方一路伸展而來的長道。
幽暗光線里,視野受阻,萬物模糊,但白日印象存于腦中,記憶絕佳的他連路邊那些干枯的枝椏走向都記得清明。
一整個晚上,他都沒有外露出來的情緒,在這寂靜暗夜中,又變得洶涌。
自她提起蒼生難和亂世何時才能結束時,無數暗涌就在他胸腔里碰撞。
那些肆意漫卷的漩渦,充斥著欲望與殺戮,在深不見底的黑暗處野蠻生長。
其實,曾經便有過那么一個念頭,只有將整個天下捧到她跟前,才配得上她的舉世無雙。
天下,蒼生,百姓。
這些遙遠且高不可及的詞,他忽然在想,伸手去觸摸它們,會是什么感覺。
沈冽黑眸輕斂,目光變得幽深。
這條就在眼前的路,是她帶人一點一點走過來,鑿出來,翻修而出。
每個人都被凍傷了,她的手也滿是凍瘡,她沒有半個苦字,提起時眼睛里有明亮向往的光,比星辰還耀眼動人。
當初在磐云道相遇,那個滿臉通紅,衣衫破舊的賣蛇小女童,她一路走去京城,在京城掀起風云,又追逐去了龍擔山,落得一身大病,她就像是沒有停過。
也許老者讓她去幽居的這些年,是想要讓她好好長大,讓她歇一歇吧。
她太累了,即便是她的前世,也不過才十六歲。
杜軒裹著大袍,跑出連營外頭四下尋覓,終于見到年輕男子清瘦高大,筆挺如竹的背影,他無聲站在那邊,似乎要融進黑暗之中。
“少爺!”杜軒跑來,聲音沙啞地叫道。
沈冽看了他一眼:“剛睡醒便跑出來,不冷么。”
“我以為少爺去哪了,少爺,你在想什么?想阿梨?”
“我在看路。”
杜軒朝下面看去,烏漆墨黑的。
沈冽語聲清冷,不疾不徐:“亂世為棋,每個人都在尋求自己的道,杜軒,我也想建個道。”
“去哪?”
“讓她可以自由奔跑,橫沖直撞,”沈冽說著,自己都笑了,迎著寒風,他俊容雪白,唇邊微微莞爾,“我想將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,都給她。”
杜軒看著他,忽然覺得一股熱血澎湃:“那,少爺,我們便給她!”
沈冽伸出手,雪花落在他的掌心上,他唇邊笑容漸退,墨玉般的眸子變得堅定有力。
隔日,沈冽起來時,少女已經走了。
武少寧遞來一張紙條。
“午前便回,待我送君一程——阿梨。”
沈冽收起,問武少寧:“她去得可遠?”
“遠,足足六里呢。”
“備馬。”沈冽看向徐力。
在徐力去牽馬時,沈冽讓康劍陪同自己收拾行囊,而后上馬, 后上馬,由武少寧領路,去找夏昭衣。
“前邊便是海安嶺,”武少寧一路介紹,“修到海安嶺北嶺,很快便跟另外一支隊伍接頭,阿梨姑娘將每段路都算得很好,如此才能將路修得更快。最不好修的路段,都是阿梨姑娘親自帶的。等這一段修完,她就要去找徐寅君那一隊。徐寅君雖是流民,但尉平府沒出事前,他曾是尉平府造船坊的總管事,現在是我們的監工之一。”
沿著長道北去,終于見到風雪中忙碌的百人。
沈冽勒馬停下,沒有過去,駿馬立在烈風迅疾的風口,他遙遙望著坡下正在看圖紙的少女。
三五個男人圍著她,挨得很近,又保持著很基礎的禮貌距離。
他們不知說到什么,抬頭朝北方的路看去,有一個男人伸手指去比劃,討論得很投入。
風越來越大,沈冽的眼眸深沉且專注,久久注視著她。
“武少寧。”沈冽低聲道。
“少爺。”
“待她準備回去時,你同她說我已走了,讓她好好休息。”
“是。”
沈冽又深深看了她一眼,勒馬掉頭,帶著徐力一起離開。
·
北方飄來的大風和大雪,席卷過高山大河,一去千里,蕩向南方。
未來得及收拾的尸體,被荒野上的野狗群嚙咬,埋在雪地上的尸骨被它們一具一具刨出。
牧亭煜和錢遠燈立在山嶺上的觀風亭,遠遠眺著荒野上的這一幕,偶爾起大風,他們也得抬手去遮一遮眉眼。
又等了許久,盡頭始終不見來人。
錢遠燈手中的暖壺炭盡,他遞去一旁,衣著富貴錦繡的丫鬟適時遞上新的。
“李驍會來么?”錢遠燈皺眉說道。
“不知道,”牧亭煜淡淡道,“來與不來,這三日時間我們都要等。”
“他最好快點來。”錢遠燈聲音帶著怒意。
便在他話音剛落之際,天盡頭終于出現長長的隊伍。
隨著隊伍走近,野狗群紛紛看去。
長隊人著冰冷胄甲,手持長槍,一身風霜嚴寒。
有幾人手中高舉火把,風雪中的火炬皆自帶清傲,于烈火中劇烈狂舞。
為首的男人們騎在駿馬上,走在最前頭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,外貌俊朗,身著一身銀甲,大刀佩身,器宇軒昂。
“來了。”牧亭煜說道。
與此同時,山下的人群也抬頭看到了他們。
藺宗齊說道:“少爺,就在那等著呢。”
李驍面無表情,抬眸看去。
這一眼對望,時隔近五年。
隔著巨大荒野,其實連人臉都看不清,但絕對可以想象得到彼此的目光有多不友善。
四年前,李驍因當街和趙唐打了一架,將趙唐重傷,害怕被鄭國公府算賬而逃出京城。
離京時,他仍改不掉狂妄,于尋云樓前射出一箭,箭矢釘在了那時還未名揚天下的趙大娘子窗前。
自那后,李驍帶人回去歸禾,這些年從無露面。
月前,李據發去歸禾的圣旨,正是牧亭煜的提議。
當年京城的公子王孫們,牧亭煜這些年一個個在查在找。
而李驍,是大乾還沒出事前,牧亭煜便認定的一只豺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