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師父……”
隨行的張齊之,郁悶地開聲:“徒兒聽說這京都有一家茶肆,有七十年的歷史,師父最愛喝茶了,不如和徒兒前去一品?”
他滿懷期待地望著軟轎之上的張霽。
關于張霽和沈家沈國海的恩怨,他跟在師父身側多年,自是有耳聞的。
只是他年輕俊美,實力又高,還與師父朝夕相伴,難道還比不上上京沈家的一個老東西?
“不著急,你先去喝。”
張霽擺擺手,而后從轎子之上走下,遣人尋來斗笠戴上便出了驛站,絲毫不管身后面色發綠的張霽之。
“齊之公子,那家茶肆可還要去?”
隨從問道。
“去什么去?師父不去,我獨自一人去的有何意思?”
張齊之咬牙切齒。
今日一早,他就派人打聽了。
這沈國海,儼然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。
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東西。
文不如長子沈國雄,武比不上戰神沈國山。
雖說年輕之時生得俊美,但據說現已年邁,臉上滿是褶子。
隨從誠惶誠恐地低著頭,不敢多說一語。
張齊之盯著師父消失的方向久久都沒收回目光,緊瞇著眸子,良久過去,眉峰稍稍舒展露出了淡淡的笑,眉梢也隨之一挑。
“師父與之相識,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。”
“人老色衰,哪有當年之意氣。”
他兩手環胸微抬著下頜,神情傲慢,嗤笑了幾聲:
“師父不過是沉浸在當年的愛而不得里,束縛師父的,是當年的沈國海,讓師父去看上一眼,看看現實的殘敗也好。”
他總歸是年輕的。
這一點,沈國海就算是傾其一切都比不過。
那么多的徒兒,師父最喜愛他了。
張齊之站在冬日暖陽里,妖美陰柔的臉,咧著嘴一笑。
……
卻說沈國海沿著狗洞爬出了沈府,沿著街巷走了走,頓感無趣,想回府了。
然而,就這樣回府何其沒面子,哪怕游蕩在長街,也要等府邸的人八抬大轎接回去。
總不能從小到大回回都是他低頭吧?
他低了那么多次,沈國雄和沈國山低一次怎么了?
他這一生夙愿,就是等這倆人給自己低頭。
再等下去,人進了棺材板,黃花菜都要涼了,閻羅爺也不會主持這方面的公道,再說他是要上天堂去往西方極樂世界的,也不一定會見到閻羅爺。
沈國海的思緒飄忽到了很遠。
“今日之話,我可沒錯。”
沈國海高傲地挺起脊梁。
他沒錯,自要硬抗到底。
須知,早年間,沈國雄和沈國山不由分說就罵過他。
年少的委屈,至今都不能釋懷。
沈國海想著想著,卻總覺得中間一段歲月是空白的。
每每想到,都會頭疼欲裂,好似天靈蓋都要碎了,像要死了一樣。
沈國海走到了一處梅菜餅前,駐足很久。
香味淡煙飄起,勾人胃口。
沈國山最喜歡吃這個餅了。
才想到這里,沈國海就猛地敲了下自己的腦袋。
“這位老爺,要不要來一點?”
攤主見他衣著光鮮,錦衣華服,便知是有錢人家的老爺,便不敢怠慢。
“要。”
沈國海猶豫了下,便再道:“多弄些,還要帶回家給人吃。”
“好嘞。”攤主是個坡腳的中年男人,笑瞇瞇地說:“老爺和家人關系很好吧,吃個餅還不忘家人。”
“不好,一點都不好,巴不得夜黑風高去打一頓他。”
“老爺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,老爺你看這些夠不夠。”
“再多弄一些吧。”
那沈國山習武之人,是個大胃口的。
不過說起來,如今年邁之后的沈國山,胃口倒不如從前的。
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病。
一般有傲氣的人,就算得了絕癥都會隱瞞家人的。
只有病入膏肓之時才會暴露出來。
坊間說書先生都是這么說的。
“老爺,你的餅好了。”
沈國海接過,想了想,便拿了一部分塞進自己的衣服里。
沒有八抬大轎,他一時半會兒肯定回不去的,久了這餅就要冷了。
沈國海只拿了一張餅子來吃,打算付錢的時候,才發現自己沒帶荷包。
從前都是有下人跟著,他也沒有帶荷包的習慣。
攤主倒不是小氣之人,看出了沈國海的窘迫,便也不急,笑說:“老爺若是忘帶了,可以先賒賬。”
這老爺一看就是大富大貴的人家,一把年紀了,皮膚還這么白。
他倒是不怕對方會欠錢不還,說不定還能因此搭上高門大戶,為兒孫謀取到一點好前程呢。
“多少錢,我替他付了。”
旁側走來一個戴著斗笠的人,聲音滄桑卻有遒勁,冬日穿著厚實的衣裳披有大氅,依舊能夠看得出是個瘦削的老人。
沈國海咬著餅,好奇地看著眼前之人。
“閣下是……?”
“在下早就聽聞海兄之名,心生仰慕。”
哦。
原來是他的仰慕者。
沈國海淡淡想著,忽而兩眼一亮。
他竟有仰慕者了!
“不知在下可否有這個榮幸,請國海兄小喝一杯。”
“可以可以,這點榮幸還是要給的,禮尚往來嘛。”
若是旁人與沈國海交流,只怕要罵沈國海蹬鼻子上臉腦子不好。
但那斗笠之下陰絕的老人,卻是勾著唇角笑了笑。
沈國海跟著他走了。
沈如玉、沈如花姐妹倆亦發現父親不見了,找了滿府都找不到,便急急忙忙去稟告二叔。
沈國山擰眉,“今日沈家戒備森嚴,國海是怎么出去的?”
沈國雄道:“先前,國海從出去,被前門后院的守衛攔住了,按理來說,應當出不去。”
兄弟二人思忖間,沈如花弱弱地說:“大伯,二伯,東南角的狗洞,好像……有扒拉的痕跡。”
沈國山猛地站起,滿面嚴肅和沈國雄對視了眼。
沈如玉焦急不已,臉色跟著白了幾分。
反觀年紀最小的沈如花還算冷靜,并不知個中恩怨。
“大伯,二伯,這可怎么辦啊。”
沈如玉淚花都冒出來了。
她爹糊涂,她爹腦子不行,但她希望阿爹壽與天齊,永遠有個爹在。
若在平日里倒就罷了,主要那張霽剛好在新歲時來了上京城,哪還敢馬虎半點?
“不急,現在就去找。”沈國山安慰道:“沒事的。”
“國山,可要跟小寧說一聲?”沈國海問。
“如玉,你去說,小寧這會兒應當剛忙好鎮南軍的事。”
沈寧如今畢竟是少家主,也是他的女兒,有些事是要知會一聲的。
更何況,他了解沈寧的性子,若是不與沈寧說,沈寧事后得知,定會懊惱。
驛站,有重軍把守,為了彰顯大燕對雪女城貴客的重視。
沈國海沒想到,幫自己付錢的人,是住在這驛站內。
另一側。
段千溯還在不顯山不露水的與大宗師沈云交談。
他落下杯盞,神情高深莫測,灰濁的眼瞳藏著深邃的暗光。
“沈尊——”
段千溯說:“你既心系大燕,就應當知曉,北疆有南岳之戰,南岳的背后是武帝國,當今天下三分,列國多紛爭難統一,故而,只有兩巨頭。”
老人猶如枯樹皮的手沾著幾許茶水,在黃梨木桌面猶若執筆般緩緩地畫開圖騰。
“一為武帝王朝,二便是雪女城。”
“這兩大巨頭,相互制衡,勢均力敵,但若合縱,亦是天下無敵。”
“大燕已被武帝盯上,應當不想被雪女城再盯上吧?”
段千溯說到這里,慈眉善目地笑了笑。
渾濁的眼眸,倒映出沈尊的身影。
老人頓了頓,接過隨從遞來的帕子擦干凈手指,漫不經心道:
“沈尊,老朽不在雪女段府過新年,特地前來大燕上京,沈尊應當看得出來老朽的誠意了吧?老朽這一生,鮮少被人怠慢過,唯有三個不知死活的,都去見閻羅了。沈尊見多識廣,閱人無數,放在大宗師界里,都算是少年英才,應當聽說過老朽的名諱,知曉老朽在這人間不算什么善茬,睚眥必報,錙銖必較。”
今日談話,段千溯可謂是威逼利誘。
“雪女城,自有雪女把持,號令群雄是城主的事。”
沈尊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袖衫,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便說:“本尊孤陋寡聞,竟不知何時開始,由段家號令把持了。”
這四兩撥千斤的反將一軍,頓讓段千溯臉色大變。
段千溯胸腔內暗潮翻涌,怒火中燒,但很快就被他給強力地遏制了下去,繼續朝沈尊拋出橄欖枝。
時而以退為進,時而鋒芒畢露。
話術種種,都是為了把沈尊帶回雪女城。
……
同時,沈國海把餅吃完了。
這餅吃得人意猶未盡。
他還想從衣服里拿餅。
這么久了,沈府的人也不來接他。
沈國山這個沒良心的,他要給沈國山留什么餅。
沈寧則是個小沒良心的,他為沈寧說話,沈寧都不在乎他這個三叔,還時常兇他。
想到這里,沈國海可謂是滿腹委屈,卻還是隱忍了下去,沒有動沈國山的餅,畢竟他沈國海可是謙謙君子。
張霽的斗笠還沒摘下來,坐在桌前為沈國海倒茶。
“你在這驛站之中,可是列國使臣?”
沈國海在桌布上擦了擦自己的油漬,伸長腦袋湊近了問。
張霽斟茶入杯的動作一頓,隔著斗笠的薄娟掃了眼沈國海,隨即默不作聲,將茶杯推到了沈國海的跟前,笑了一聲,說:“國海兄,當真是貴人多忘事,才過去幾十年,就忘了我。”
“這一路,我尋你尋的好辛苦。”
“轉眼間,你我頭發都白了。”
“………”
沈國海只覺得莫名其妙,甚至還瘆得慌。
他站起來,瞇起眼睛看向張霽,“你,到底是誰?我何時見過你這么一號人了?”
“雪女城,張霽。”
張霽摘下了斗笠,對沈國海笑:“當年你我耳鬢廝磨于寒山之巔,看夙夜星辰,國海兄,都忘了嗎?”
沈國海渾身起了雞皮疙瘩,有種毛骨悚然的驚恐感。
連帶著頭皮都在焦灼發麻。
他不由往后退去,腦袋像是被砍了幾刀。
顱腔的血肉像是被人用鐵棍瘋狂地攪動,痛到他臉色煞白,渾身發抖。
“我不認識你這種為老不尊的無賴之人,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。”
沈國海不停地往后退去,卻是因為兩股戰戰,跌倒在地。
張霽則是一步一步地走向了他。
像是從深淵里爬出來的厲鬼。
是亂葬崗吐著鮮紅信子的蛇蝎。
沈國海的頭發都要到豎起來。
“滾,滾遠點……”
他莫名的害怕和惡心。
“看來,你真忘記了,我們有過那么一段愉快的歲月。”
張霽長嘆了一聲,目光和語氣里,充斥著濃濃的失望之色。
“國海,你怎么能忘呢?”
“我對你,可是朝思暮想。”
“那么多年輕俊美的少年人,都比不上你當年的銷魂。”
“啊啊啊啊啊啊別說了,別說了,滾,滾啊,求你,求你別說了,求你滾啊。”
沈國海閉上眼睛兩手抱著頭慘叫出聲,語無倫次,只知驚恐和害怕,惡心的感覺讓他反胃,顱腔似要被撕裂,痛到神經連著眼睛,眼球似乎都要脹痛爆裂。
痛不欲生之中,滿是血腥漆黑的腦海里,出現了幾個破碎的畫面,深深地刺激著沈國海。
那年。
他還年輕。
他的皮膚還沒堆滿褶子。
衣裳。
一件件衣裳破碎。
皮膚,皮膚被抓到血紅。
捆綁……絕望的不得動彈。
而靠近他的那一張臉,同樣還是年輕的,還沒這么蒼老。
那人說:“記住我的名字,我叫,張霽。”
“啊啊啊啊啊啊啊!”
破碎記憶里的他,和驛站偏僻房屋的他。
年輕的他,年邁的他。
一并,絕望地叫出了聲。
哪怕不是完整的記憶,哪怕空白的歲月未能完全地填補。
但一兩個畫面,就足以讓他窒息,讓他生不如死。
張霽撫摸著他的臉,“年紀大了,觸感不如從前了,但你的靈魂,還是獨一無二的,所以才讓本座念念不忘。”
沈國山驚恐到四肢冰冷是從血液里透出來的,渾身不住地顫動著,害怕到哪怕張大了嘴,都發不出聲音,只有淚水決堤流下。
驛站外,蘇統領攔住了沈家人的去路。
“沈老將軍,沈將軍,抱歉,你們不能進入驛站。”
“蘇統領,我爹或許就在里邊,我們進去。”沈如玉淚眼婆娑,急道。
“抱歉,本統領奉旨鎮守此處。”蘇統領看著一言不發的沈寧:“沈將軍,你也知道北疆之事,現下應當不讓雪女城的貴客受到驚嚇。”
沈寧抿緊了唇,袖衫下的雙手緊攥成拳。
三叔,不能有事。
沈國海風平浪靜的萬年歲月,決計不能被張霽那等恣睢惡毒之人給打破了。
不能重蹈當年之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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